快速成型與繪畫初衷
~論當代科技之於繪畫創作與藝術原真
隨著人類文明發展,“繪畫創作”媒材時而推陳出新,繪畫面相亦日漸趨於多元,乃至於因之產生蛻變,變革現象屢見諸於藝術史籍,西方油畫媒材發展史即為明顯例子。中世紀前,歐陸的蠟彩、溼壁畫、蛋彩、馬賽克…以及東方的水墨、天然漆繪,在各自的領域中展現特質。十二世紀,東西方文化交會之初,受到中國天然漆耐水特性與視覺上飽和光澤的鼓舞,卻又礙於天然漆易引起過敏反應的影響,西方畫家開始迷戀於尋找天然漆的替代媒材,最終促使油畫的誕生。然介於十二世紀至十五世紀之間,油畫技法尚未完熟成型時,歐洲的畫家即普遍於較無光澤的蛋彩畫作之上施塗一層薄薄的油質,此做法在一生致力於新技法研究的著名繪畫材料學家且尼諾且尼尼(Cennino Cennini , 1370 ~1440)於1437年出版的《藝術之書》(ll libro dell‘art)中稱之為「混合技法」 。由此漸次形成蛋彩和油料交疊,進而誕生單純使用油畫媒材作畫的新紀元。而繪畫藝術也經此媒材之推新,建立歷史的新頁與廣袤的美學論述。
現今,世界已然邁入安德森(Chris Anderson, 1961~)所謂之第三次工業革命,現代科技的大躍進,使得數位影像、電腦繪圖成為人人可及的產物,並儼然被視為是另一個正在改變世界的新藝術創作媒介。在「快速成型」(rapid prototyping)的電子技術協助之下,每一位善用科技的個人都是「自造者」(Maker),此乃時代發展之趨勢,亦為人類智慧所建立的偉大成就。無論是1839誕生的攝影術及其快速演化產生的動態影片,乃至於現今的電腦繪圖及數位影像輸出,都深深影響了今日後現代社會生活,也衝擊了繪畫原有的表現形式,以及人們對於傳統繪畫理論和技巧的認知。然而,包括五百年前文藝復興時期的蛋彩技法,抑或是當時以全新姿態問世之油畫媒材,雖然在當今講求速成的社會價值觀之下,由於它們的材質特
1.Cennino Cennini: ll libro dell‘art, 1437, LXVIII
性不易掌控、作畫程序相對地顯得繁複、表現技法較為多元但也較為艱深,即便是對於多年美術科系專業的訓練而言,亦難以隨心所欲地操控其特性,往往讓多數偏好速成的學子倍感挫折;然仍因為其材質豐美的特性與能經歷堅實的時間考驗,至今依然為繪畫創作者乃至於收藏者所鍾愛。這兩種前後互為因果關係之繪畫媒材,於現代畫壇中依然挺現其傲人之姿,以其豐厚綺麗的質感,細膩地展現了執著的繪畫者口難言喻、堅持捍衛以之執筆創作的初衷。
哲學家維根斯坦晚期論述核心:「意義即使用」,強調意義和用法之間的關係,亦即意義只能通過它們被使用的具體情況來決定。就繪畫創作而言,媒材決定了畫種。例如,雖然同樣以水作為稀釋劑,水彩與膠彩便因使用植物膠與動物膠兩種特性截然不同的膠質,而在使用方式及所展現的特質上有顯然的差異性。油畫和壓克力顏料雖然同樣在乾燥後不易溶於水、且兩者均可製造厚塗肌理和類似薄層的畫面效果(壓克力顏料乃以水為稀釋劑,往往可以透過現代噴槍為工具,模仿傳統油畫細膩的效果),然兩者在種種特質方面—包括創作手法、保存條件以及和歲月互動的結果—仍大相逕庭,實難以全然混為一談。加諸,產業科技的發達更加速各種特性迥異的材料的誕生,提供創作者更多元、更便利、更活潑的創作手法及可能性。混合總總媒材,不論是用於平面或是立體創作上,現今各級專業學校科系稱之為“複合媒材”或“綜合媒材”,以便於與傳統媒材、技法區隔,除驗明正身外,也在於彰顯其時代性。在此現代科技與傳統媒材多元交融之際,如何能妥善運用各種媒材及其表現技法,以闡明創作思想,實為繪畫藝術創作者必參之課題。荷蘭藝術家卓克瑞(Timothy Druckrey)認為科技與藝術的結合面臨了以下幾個關鍵性的挑戰:
“…足以從文化理論與經驗及科技的關係中解釋其歷史的移轉;創造一個可闡明這些變化所採用形式的重要論壇;將社會和美學論點整合到科技的對談之中;發展出原創性以支持獨立創作;尋找並指出創意方案的分配方法;並將電子藝術深長而概念化的歷史全然融入整體脈絡之中。
2“ …adequately to account for the shifting histories of technology in terms of its relationship with cultural theory and experience; to create a critical
卓克瑞認為電子媒體累積的效應,已然改變了現代人對於藝術創作與通訊、科技、媒體、分配系統與視覺暫留關係之間的認知。電腦語彙所發展的新言說與論述術語,需與後現代經驗以及再現批評理論中不斷改變的美學言說相結合,是極其明確之現代科技藝術發展的自省與概廓。
當今台灣現代化的社會,可謂全然建構於人類智慧發展出的新科技,及其開創的全新溝通媒介。身處此時代之繪畫創作者,於此百花齊放之時代氛圍中,有更多可以更加快速成型的技術得以選擇做為從事創作的手法,確實令人欣然;但同時也應更加珍惜時機,感念建立於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世代前輩所努力而來的恩澤。因此,在應用二十一世紀“此刻當下”之新型態的科技媒介之成就—無論是應用水份稀釋、透過噴槍製造類似油畫的古典效果,或直接應用電腦繪圖或影像輸出甚或再加筆—從事繪畫創作者,應當如同卓克瑞所論,確立這些新科技之榮光,彰顯其特質,俾使當代科技帶來的便利性,能夠展現古人難以想像的感官體驗,並發展成獨立的藝術型式;抑或是古法今用,融合現代科技與古典技法,發展成為綜合媒材表現形式,並透過完整論述的成型,為藝術發展注入新活源;而非刻意使新科技成為傳統媒材--例如:油畫--之螟蛉,造成物質型態與意識形態的混淆;甚至刻意躲藏於傳統繪畫媒材、技法的名義之下,合而不融,無法確知其科技的歷史轉換、無從瞭解其沿用的模式與議題、無能發展其原創性與建立歷史內容,甚或造成創作者自身價值觀之錯亂,也混淆了觀賞者與藝術愛好者與贊助者之視聽。種種現象應當不是依舊誠誠懇懇、堅持追求藝術之真善美之現代繪畫創作者的本願,亦非所有熱愛繪畫之藝術贊助者所樂見的。在近年來甚為海峽兩岸、乃至於國際藝壇所注目之“台灣國展油畫比賽”,為國內少見之以維護台灣主體意識為發想、發展本土油畫藝術新思維為目標,年年獨力挹注高額資金,積極培養人才的繪畫競賽獎項,其獎掖後進之心,立意甚高,殊值感佩。然而台灣國展委員會近年來亦對目前隱現之媒材形態混淆現象十分憂慮,認為作品應作確
forum for elucidating the form these changes take; to integrate social and aesthetic issues into the discourse of technology; to develop initiatives for the support of independent production; to find and identify means of distribution for creative projects; and fully to contextualize the long and deeply consequential history of electronic art. ” 引自:臺北市立美術館展覽組:《秒:荷蘭科技藝術展》。台北:臺北市立美術館,1998,頁:28。
實之區分,以求取公平性、正確性,當然,也海涵優秀繪畫、廣納佳作,期將台灣繪畫藝術發揚至國際,綜觀,此次決選評審會議中,該會主任委員林富男堅持請各位評審委員,以長年深厚學經,再酌以種種科學方法替用儀器,來審查辨認參賽作品,以審慎的態度,共同維護繪畫參賽者應守之初衷,與應有的尊崇。
藝術創作並不涉及任何特定形式或媒材,當然也不僅止於繪畫甚或油畫本身。換言之,並沒有任何藝術內容、形式或技巧理該被否認,也沒有絕對性的潮流,當然更無所謂的流行與否的問題,最當正視的還是種種創作元素和藝術之間的關係,也就是說探討的本質是什麼才是藝術唯一不變的課題,若是膚淺地將繪畫“表相化”地視為一種“手藝”,甚至認為只要看起來“畫得像、畫得細”便理當備受肯定,而忽略了回歸對藝術本質上原真意義的探索,將是造成觀念及態度混淆的主因。實際上,畫得寫實與否,及和所描繪或參照的對象之間的關係也不應當只是一種表面關係;甚至說得明白些,不應當將繪畫只是當作一種“技術”的展現,更不應該因此而自滿;作為藝術家面對創作,應當如當代藝術大師李希特(Gerhard Richter, 1932~)一般,時時對所有懶人速成或膚淺表象的藝術抱持不信任、懷疑的態度。爰此,如何秉持傳統之觀念、技法與現代之思潮、科技,執兩用中,在新的時代中創造新型態藝術觀念,是歷史進化賦予的契機;換言之,繪畫創作者若因使用了新的媒介、新的科技素材與技法,卻又只能躲藏在傳統素材之名的包裝底下,混淆創作之態度、技法及用心,從而扼殺了人類共同承續的珍貴傳統,則反之成為退化之沉痾。如何面對科技文明所形成的概念,融合全新型態的媒體,與參照古人發展新型態媒材的態度,確實為現代繪畫藝術創作者應有之省思與借鑒。
法國巴黎第一大學西洋美術史博士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學系專任教授暨博導
2013.06